死是一个节日。作家史铁生说的。他已经死了。
高中学生怕是不大明白这句话，实际上我也算不上很明白，还有疑问。
比如，是谁的节日？死者的节日？生者的节日？还需进一步说明。
董卓死了，洛阳百姓很高兴，甚至可算普天同庆。敌人死了，我们高兴；我们死了，敌人也高兴。如丧考妣，幸灾乐祸，鼓盆而歌，长歌当哭，种种的悲喜。要想普天同庆还是很难吧。
“他解脱了。”解脱了。我曾经写到过的一个人死了。
过年似的鞭炮和焰火暴露了原因。难怪，那天晚上，听见放了那么长久的烟花爆竹。真是令人心烦——那密集的炮声，好像东西南北，简直不是烟花爆竹，而是国庆盛典礼炮。殡仪馆离我住地不算远也不算 日影响甚小，何以今天如此动静。
第二天当我知道他死了，我敢肯定这就是原因了。但我并不想去吊唁他，我们并非亲戚，也非朋友，且其家人也并未通知。我便装作不知道他死了，暂时不知道。然而很不幸。
第三天我走进家门，我的母亲就说他死了。
我说知道了，不必去，人家也没有通知。我的这个母亲，她是从不反驳我的，然而她也是从不听我的建议的。她开始打电话，问我的姐姐：你知道谁谁谁死了吗？我的姐姐当然知道，而且是要去吊唁的，这很自然，因为他们可算是同一单位的人。
我知道我的这个母亲，是一定要去送一份人亲的。还是我去吧。我的这个母亲，只好解释了原因：本来……但早上遇见他的妈妈了，她一见就说感谢，以为我去了……都这样说了，不去又不好了。
当然还是我去吧。我七十岁的母亲自己跑去吊唁一个五十几岁的人，一个久已生疏的人，实在莫名其妙。当然还是我去的好。
冬天，殡仪馆的生意是好的，但那天比较冷清，只有两家，一家就是他家。他使用了一个较小的厅，斜对面是一个大厅，被另一个黄泉路上的人使用了。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没有必要知道。只是看见大厅外搭着舞台，乐队的架子鼓打得挺响的。一个女的在唱歌，唱的是什么我已经忘记了。放鞭炮的地方堆着烟花纸盒子，堆得比人还高——这就是那天晚上令人心烦的炮火的炮弹壳了。这东西曾经炸塌过一个酒醉鬼的颧骨。
既然来了，当然就等着开追悼会。七点钟，开完了回去也还早。然而七点半，八点钟，还没有开。致悼辞的领导还没有来，他们吃饭去了。领导来的比较多，对口接待。一拨先来，喝得红光满面，另一拨还没有来，大约也是红光满面。
花圈上除了写着他的名字，还写着他生前供职地的四大班子，也写着本地的两大班子，几个熟悉的官僚名字。吊唁厅里除了惯常看见的东西，还挂着四幅书法，写着四首打油诗，作者是他的父亲，八十几岁了，正在向一个人解说诗句的含义和背景。
领导终于到齐了，追悼会不准时召开。哀乐声中，主持人宣布开会——某领导致悼辞——他没有亲生的子女，有一个养女，姑娘哭着，发表了答谢词——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抹起了眼泪——好友发言，是他的战友，言发得很不错，回忆往昔，动情动意，最后说道：经历十年的疾病的折磨，他走了，他解脱了。
他解脱了，在这十年里日夜陪护他的人也解脱了。
穆旦说：
“每个死亡的爆炸
都为我们受苦的父老爆开欢欣。”
——难道这样的诗句是适合的吗？诗句不能乱用啊。然而，我竟然想起来了，这要怪那些夜色中披着红衣的烟花的炮弹壳。
离开吊唁厅，我往家里走，路上我想，我并不是一个好人，我做过一些恶毒的梦——
例如有一次，我梦见，我的家里爆发了战争，我冲到我母亲的房间，这个梦里的我冲着她说：你是一个坏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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