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叙事
1 雨水
倒腾着床铺，儿子说今天不那么亮，不刺眼睛。才想起来今儿是雨水，跟他说，是应节气。儿子半懂。春天的气息，潮润而丰满。打春之后，起了春风，枝条也不似冬天那样僵硬，地气上升，生命正在从大地之下，泥土之下，向上漫溢。那些野草的根部，树木的根须，最先感知。不，是生命的力量，在他们的身躯之中渐渐生发，充满和鼓荡。生命向上涌动一寸，寒冷就退后一寸。阳光为生命的壮大助阵，里外合围，两面夹击，便还万物一个春潮涌动的季节。
2 惊蛰
日子跑得快，出门半月余，不知何时，消融了的积雪，天就暖了，带帽子的棉服时常裹了急走的人一身的汗。充足的阳光掉落地面惊动了蛰伏一冬的虫子。
夜里，忽然想到逝去的朋友，这两天该是周年祭，朋友去逝的前一天是伯父的祭日。翌日即是母亲的生日。说不清楚的纠结心绪一时涌上心头，忍不住裹在被子里流了一通眼泪，不是悲伤，也非难过。
3 雪落春原
春回大地，温度表在不经意之间升至零上，以至十余度，人们习惯着日渐明朗的天光，内心里说不出来的温暖舒和。春天的脚步走得急切，可路还长着。半月的暖晴后头，紧接着就是一场春雪。
孩子早晨出门的时候，没想到寒流会杀个回马枪，妈妈自然也没想到，提着心惦记着爱儿受冻。雪花纷纷飘落，那个送走儿子不久的母亲心里，却是不存一丝浪漫的，只担心穿着薄衣的儿子。北方广袤的平原母亲，张开双臂，捧起这些迟开雪花，暖化它们，好让雪水润泽她怀抱里渐醒的儿女，草芽儿、树芽在睡梦里做着绿色的梦呢。
左顾右盼犹豫了半月才放胆儿脱了棉衣棉裤的女人偏巧赶上这天降温，回头少不了挨婆婆一通关心，转天儿赶紧又穿了棉，可这春雪已不能存留，阳光一出来，地皮儿上连个雪星也寻不着了，天儿还是暖的。婆婆的那份关心也让女人心里暖暖的，像这春光一样明快温情。
落雪的日子，天空晦暗，冷风吹得耳朵疼。这冷不会持续很久的，春天的雪，轻的见不得太阳。春光满怀的日子并不是充满着逝去的光阴里面。年幼的我，年少的我，年轻的我经过的途中，从浑沌到迷茫到青涩乃至苦涩，一路铺陈。所有现在的追索，回忆，是为了寻找那些浑沌中的清晰，迷茫中的温暖，青涩中的成熟，苦涩中的甜蜜。天寒了又暖，花落了又开，天寒暖了几十次，花开落了几十次，明白了，清晰与浑沌并存，迷茫与温暖同在，青涩过后是成熟，尝过苦涩才知蜜甜，一如四季，在轮回和比对中变幻多姿。
4 盼春
午间，阳光很好，轻风吹面。沿着院子里草坪间的甬路一路走回，感受得到枯草已经温热，泥土温热，草芽就快拱出土了，内心涌动着热流，象个孩子。草就绿了，树就绿了，花就开了，生命的气息处处荡漾，又蕴藏而不可即见。
5 雨
第二场雨了，润物无声的那种。早晨起来送儿子出门，发现阴天，上午出去，知道掉了雨点儿。两个钟头的功夫，自行车座上的雨珠还是散落着的，都没排满一层儿。傍晚，站在门口等着儿子回来。一进门，儿子喊着累死我了，卸下书包，甩掉两只鞋进来。摸摸书包，湿了一层。正待问，说是走回来的，小弟要走着回来。小孩子都是喜欢雨的，小雨中的孩子欢实得像棵春天的草芽儿。儿子头发湿漉漉的，责怪他不戴帽子，担心他着凉。说帽子是戴了，出汗出湿的。跟孩子，是没得计较的。
听不到一声儿春雷，不刮一丝儿冷风，云幕是春天的鬓边垂下的青丝。尽管天色黯淡，也不会心生忧郁，你知道，那是自然母亲怕刺疼了草木刚要睁开的眼睛。
第一场雨，该是两天前，正赶上周末，看望近在咫尺的父母双亲，对雨的亲近渴盼之情，与亲情的暖融刚好合在一处了。娘右眼患了结膜炎，充血。心疼。娘说要回去了。也好，有大哥的细心照顾，我们才更放心。闹眼睛不是大病，可那滋味儿小时候也尝过，极不舒服。很想好好抱抱娘，照顾娘。娘和爸却担心我休息不好，不能安心工作。二哥也说，我天天忙完了事回来就什么事儿没有，也有空陪着娘和爸说话，你就放心好了。娘也担心会传染儿子，自不必提，不然，也早会来小住几日的。我们将来，也会为了疼爱孩子，而远离孩子的。大爱，如春雨，常在悄无声息之间。
不知不觉的，春分溜过去有四五天了。
昨儿和儿子闲聊，就想起外甥和儿子一般大的时候，也和儿子这样又机灵，又可爱的。那时候的外甥，整天老姨长老老姨短的身前身后转，已经会骑带梁的自行车，还敢双手高举撒了把蹬车。夏天的晚饭后，我们一道儿出去闲走，尽管手里蒿草不停地挥打，回来都免不了一身包。
少了五一长假，至少清明节在即，也想回乡下看看。正月到清明，就两个月没回了。和亲人们闲聊，知道侄儿又养了只小狗，爸爸很喜欢。阿黄的病早好了。侄孙和外孙女，又多了许多故事。
6 沉潜的春天
我通常，喜欢在夏季听些舒缓的夜曲。入夜，清风依窗，星斗满空，月色明洁，窗畔树影重重叠叠，植物清香散溢，室内孩子的好梦正酣。周遭的一切事物，温婉，宁静，安歇在一片黯蓝的清凉里。音乐，也刚好与夜色交融，有了同样轻柔的质感，近于禅静。
春天的身影渐近，如温情的恋人不知不觉间走来。于青春年少，春天，更适合恋爱。于宁静中年，不再浮沉海水与火焰之间，这春光漪旎的时节，不妨听些温情的古典乐曲。
茨维塔耶娃的诗句，“你的灵魂与我的灵魂是那样亲近/仿佛一人身上的左手和右手/我们亲密地依偎/陶醉和温存/仿佛是鸟儿的左翼与右翅”可形容音乐莫扎特的音乐，不是他温情回旋的喧叙俘获了你的心，灵魂与灵魂本就同源同根。
该找个时间，看一看《春天的十七个瞬间》，看看动人的春意如何在战争的硝烟中铺叠，和谐的音符怎样在血与火的洗礼中舞蹈。电视剧的音乐创作者塔利维尔吉耶夫，以抒怀音乐见长，出色地完成这部作品当属不易。该剧共12集，是一部惊险题材作品，讲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苏联谍报人员伊萨耶夫化名为施梯尔利茨，打人德军内部，最终完成使命的故事。想看，为这么美的名字，也为剧中的音乐。
此刻，窗外，有好风轻歌，萦绕日渐柔软的枝头，轻盈婉转在春燕的翅间，若是舒展双臂，浅笑着与这歌声轻拥，你也可以。闭上双目，任透明的日光浸润，你也可以。春花未开，歌声不会惊扰一枚花瓣，你不须一丝担心。
7 又是阴雨的一天
早起，天阴得很沉，儿子端起碗刚吃了一口就起身去打开电灯，说黑。心一乐，怕吃鼻子里去？小时候兄弟姐妹之间常说这一句。我没说出来，那些乐趣是个秘密，简单而生动，却不易与人分享，那需要特定的语境特定的人。那时，用煤油灯，蜡烛也少，是真的黑。电力供应不足，还限电。跟着大人从田里回来，饿得肚子里一个无底洞，前腔贴后腔。大人做饭，我们等着。饭好了，我们也放好了桌子。饭菜上了桌，娘才把厨房里的煤油小心翼翼地端进来，放在饭桌的一头。墙壁上棚顶上顿时一些高大的妖怪似的影子，晃来晃去，谁也顾不上看影子，只管扒饭。那时，管点灯叫掌灯，我们叫晚们。那时……
站在厨房的窗子边，把手伸出去，接到了水滴。探出半个脑袋，见得到地面潮润，却不见水洼。给儿子穿了雨衣。送走。
早晨尚有一段空闲时间，开着音乐，音符落得比雨点流畅。空茫地望着窗外，什么也不用努力去想。檐上偶尔有雨珠滚落，雨丝继续并不经意地斜织着，窗子上有雨点斜过的痕迹。生活的间隙里，便是有许多这样无意识的瞬间构成。无意义，无目的，无喜无忧，无拘无束，也不匆匆，不用考虑这样用掉时间有什么恶果。这是电视剧《春天的十七个瞬间》里男主人公施季里茨所羡慕的。画面里，他时常去拨弄那座钟，和它为了一分一秒而算计。他羡慕那个不需要计较时间为他提供伙食的姑娘。他和妻子会面，只在一个小酒馆里远远地彼此对望，二十分钟，不能说一句话。若说由我来替他度过这个春天的瞬间，我是愿意的，可这么说也不太合适。不合适，是我心里没有任何得意，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只是想到了他，和他的，美好的也丝毫不过分的愿望。仅此而矣。
昨晚，找到电视剧的前五集，余下的要再找时间看了。该剧1973年由前苏联出品。小说的作者，尤里安•谢苗诺夫，同时又身为编剧。导演:塔•利奥兹诺娃。摄影:佩•卡塔耶夫。主演:吉洪诺夫。也找到了小说，便于反复欣赏自然描写和精彩对白。
8 关于判断
过完了悠闲的空档时间，要去办一些事情，去面对一些人，一些面孔不同的人，面对一些冗长或简单的事。
在某些人前从容，在某些人前无奈，在某些人前我茫然无措，在某些人前，我是个孩子，在某些人前，我简直就是个白痴。每天在不同的人面前承认和确认这些角色并处于相对应的状态，并接受别人对我的不曾言说的评价和审视。还好，没人知道我角色和状态的全部，否则，那个人肯定会觉得，这个人，怎么说呢？滑稽可笑？荒谬？诸如此类的定论。而我，也免不了要脊背发凉。为此，我决定不去，尽可能不去了解别人的生活、情感、行为、思想、言论，免得惊着自己，吓着别人。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就是了，不试图去判断别人。可以接受一个人，而不是判断一个人，因为做不到，如同不能给自己下断言。
独自时，我做回自己的主人，不主宰别人不被主宰，我主宰自己，任何挥霍，任意支配这些散落的断续时间。
9 安静的春天
这个春天，是安静的，风不大，雨也是润物无声的那种，没听到春雷。
北方的春天是安静的，安静的是植物，不声不响地长成，无论草木的叶子还是春花，绝不会一夜之间漫山遍野，蜂拥而来。几年前去过五大连池，大约在七月，导游告诉我们，五一长假期间，邻近的人们都会去山上赏花，满山遍野的达子香艳丽成一片花海。那时要入夏了。每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许多地方的人们会不约而同地出来踏雪，或者寻梅。这些自然的节日，是自然界本身的盛事，与人的关系其实并不大。生活节律的加快，生活水平的提高，淡化了传统节日旧有的色彩，节日更近乎是一种情结，但人们的热情却是越来越淡了。但关于自然的节日，人们的兴趣会多些，这样的节日多几个该不是什么坏事。只是一掺入商业炒作的元素，就离自然二字疏远而少趣了。或者，自然的节日是不需要名目的，也不需要冠以某某节日之名，固定一个日期。
印象中一本书名叫做《寂静的春天》，虽心仪已久，躺在电脑的硬盘里多年，一直不曾翻看。若说是担心书页的翻动惊扰了那春天的寂静，那是彻彻底底的借口。这书便似一个心仪已久的朋友，已早闻其声，观其色，彼此之间却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有一天，那么一个自自然然的当口，彼此会开口讲出第一句话。之后，各自走去，各自忙碌，依然各行各事。或者，终生是彼此远远观望着的，但内心已经彼此关照过，温暖过。也许这种说法不被认同，那么也可以这么说，人和书，人和人，实际上已经在心里对过话了。
轻声走路，四处打量，再随手将这个春天里自己的影子，夹在季节的册页里，定格。
10 关于油菜花
想象中，南方的春天是热闹的，清明时节，油菜花已开成一片海。想到这，鼻子里就隐约着油菜花的味道，并不香，该是有些辣味吧？自然，这只是我的错觉，我从未真正看见过油菜花开，我的嗅觉记忆，只是萝卜、白菜、香菜和莴苣花们的混和香气，而且是小时候母亲菜园里的。
有朋友说，清明回乡下祭祖，曾在一片油菜花海里潜行。我当时觉得奇怪，油菜只有一捺多高，人怎么在花田里潜行呢？怎么也该是浮游之类？另一个朋友含蓄地告诉我，这两天也刚看过油菜花，到我的肩头呢？我才联想起来，白菜，香菜，萝卜、莴苣们一到花期，矮矮的它们真就一下子蓬勃起来，身量高得不象话。朋友也玩笑道，我个子矮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朋友自然知道，我并没有半分取笑的意思，就是新奇。我的缺乏常识是自知的，给人的印象，当然实质也是，近乎傻瓜一个。
11 猜想的春天
这段时间的气温，以10度为振幅弹跳。可不论如何，对面的工地早就开工了。脚手架上的彩色旗子也已度过了整个冬天，挂满烟尘。起好的二楼屋顶上，建筑工人们走来走去。脚手架上，也错落着几个，弯腰，控制着吊起的灰槽，裤脚被高处的风吹得扑扑抖动。记起乔治桑说过的话，每个人都该拥有幸福，他们也一样有，流汗的幸福，年轻的幸福，平凡的温暖，和一些俗世里的小疼小爱。
12 绚丽的春天
再二十天，春即归去，眼前，还不好说，她来了。春天，像某个众人追捧的明星，早就风传某月某日某时会来，却没打过照面，传闻却很多。
清晨的小区绿地里，一些黑色的土坑，水桶粗细，该是等着树木入住。去年的草皮被火燎过，衰黄与灰黑，像老人发间的灰白掺杂。草芽仍含在黄色的草叶子里，像个怀抱着的娃娃。
每年最爱嫩芽初上枝头的那段时间，想将那春色永久珍存。
大早儿，小女子们聚到一块，一眼就叨见谁换了新装，谁换了新发式，先拉过来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品评一番，称赞一番，或打击一番，然后各忙各的去。谁不知道？打击，也是饱含喜欢成份的。春天里，谁的心情不是明媚的四月天呢？
从外面回来，打开前后窗子，凉爽的空气悄然而来。洗发，在屋子里走动。瞥见窗外红色的杨花已经满枝。五一前后，杨花如雪，四处旅行去了。
13 野菜们的春天
昨天下班回来，刚出楼门，拐过一行松树的浓绿，被唤住。同事和女儿正半蹲树下。野菜太小了，同事一脸的可怜相儿。可不是？有日子没落雨，荠菜是长出来了，可瘦小的孩子似的。挖这样的野菜，简直是下黑手。挖野菜，要去河套，去乡间，去土质肥沃的田野，婆婆丁的叶才阔大、苣荬菜的根才白嫩。一棵棵收入篮中，似看着欢欢喜喜出嫁的女子。
乡下，荠荠菜是没人吃的，除非大哥那样爱吃“草”的，也是看我辛辛苦苦挖回来半筐，建议娘调汤吃。那也是七八岁光景，忽然得到了长兄受宠若惊的赏识。
想念春天的野菜，乡下的。
想念三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和那时候的兄妹。
想念那个时候，我们尚且年轻着的母亲。
清晨被手机闹铃叫醒时，正梦见母亲，从城里住了很久回去，我出门相迎，隐约是侄孙，跑过去一把抱住母亲。那种几天不见的想，是日间不常有的，却在梦里深沉。而我的心，和野菜一样，还在乡下。
14 阿维拉的春天
Avila，西班牙古城。古希腊神话中，阿维拉是大力神海斯科利的妻子，他们的儿子Alcideo征服了半岛，并以母亲的名字命名了这座城市。古城虽多经磨难，却依然繁荣，充满生命的激情与活力。
《情迷阿维拉》，曲作者Quinn。Quinn深谙伊斯兰、希伯来和基督教文化精魂，将古老悠远的历史，沉淀为错落的音乐语言书写，引领你神游古老的伊利比亚半岛，感受艮古洪荒之后，生命，在荒凉大地上的迅速生长，茂盛，闪亮。
不只是春天的渐渐苏醒，夏天的繁茂盛大，秋天的丰厚殷实，无论冬天的收敛隐匿，从未停止过迷茫，永不止息生命的热望。
生命的未来，不需要许多已知，只需走去。不只初民如此，也包括我们看似已成定局的宿命。
15 被忽略的细节
一夜之间，窗外的杨树上，停泊了许多绿蝴蝶。惊喜。恍然明白，前几日见到的满树的红，并不是杨花，而是杨树叶子的红色芽苞。小时候的春天，爬树掰树杈子，总是一手粘粘的，几天也洗不掉。杨树的嫩叶子，总会盖着红被子，温暖而安心地睡上几天、在梦里长大。这两日半阴半晴，仍是热，日光柔和，叶子们也称着这个当口睡醒了。
16 醉花荫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诗经•国风•周南》
本打算去拍新生出的松叶，不想转过开水房，一片花林入眼，春天竟然悄悄在这个角落里铺展得淋漓尽致。平时是很少到这儿来，不知身边竟有此佳处。正是晚饭之前，水房的门开着，进进出出的都是女孩子，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定是她们。这些孩子们，却如桃源之人，对眼前美妙春色一派淡然，怡然自乐，好不悠闲，倒是拿惊奇的眼神看我，就明白俺是个少见多怪的。
年少时，更喜欢“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的句子，也因清照而喜欢了《醉花荫》这个词牌，时光之河滚滚而去，即使还留存着这样的曲子，也怕是百转千回的情绪太浓了些，不适合当下来听。喜欢“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嫁女娶亲时的喜气，更适合一个母亲。几日前去参加婚礼，看作母亲的为孩子祝福，猛然想到，再过十几年，站在台前的主婚人就该是我哩，于是很盼望，盼着那一天的到来。近年来，心性真的变了，没了些小委曲，不再作怨妇之怨，不再听愁思百结的曲子了。
天色半明半昧，至晚饭时分，镜头已无法施展，干脆去附近的小市场。选了两个手绣花纹的盆子，又三个盆子的土，一袋儿君子兰花肥。忙忙碌碌到七点钟，才把几盆花都重新栽过，收拾干净地面窗台，又让花儿们喝饱了水。其时，正是心意满足。
17 蝴蝶
夜。某根神经试图抗拒睡眠。打开Brain Crain的专辑－－春之交响曲。当一曲“蝴蝶”在静夜中铺展，你便是蝴蝶，渐渐复苏。光线从无限高远处抵达，如天国之光，托举你，温暖你，抵达永恒。虽然，我不信天国存在。
不记得也不可能记得，初临世界的瞬间感受，该如此刻的蝴蝶，合拢着刚刚羽化的翅膀。而此刻，我即蝴蝶。不似初生的孩子，以响亮的哭声向世界宣言，我只是眼前光明，内心里仿佛有个不安份的什么轻轻颤动，一些影像各种声音纷至沓来。只有一种声音，轻轻传来，那声音来自它，来自我，来自它与我翅膀的轻轻碰触。它轻轻拂动，我的羽翅无法不遵从，不打开，不振动。我已整个身躯飘浮在空中，任凭光亮引领。祖先的声音沿着血液之河传来，告诉我这个姿势叫飞翔。
18 嫩芽
春天，萌生了一切，包括一粒嫩芽，于是这世界有我。一个光线不太明亮的日子，有细小轻盈的雨滴落在头顶。春风的手轻轻将我推醒，以最温暖的双手接过我，以最温柔的目光接纳我。我睁开眼，看到广大的世界。无数欢乐的声音抵达鼓膜，我也发出了自己小小的声音，向这个无限广阔而光明的世界。
19 雨天的琐事
上午，补了伞。一柄旧花伞。边缘有儿子剪过的破口，后来缝上了。有两个伞翅的帽也被弄断了。婆婆给过我几个旧伞帽，正好换上。也有新伞，可舍不得扔掉这把，这上头留着儿子顽皮童年的印迹。只要伞不丢，就还用着。从小到大，没一把伞是用坏的，都是用着用着就丢了。大一时，喜欢大大的黑伞，像夜的翅膀，温暖，安适。有一次，刚下公交车，忽然想起来，心里一慌，还好车没走，失而复得。后来，不知哪一次，终于丢了，怎么丢的也记不得了。那时候，不怎么记这些琐事。
后来，也丢过一件礼物，朋友送的牌牌，刻着《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翻找不到时，心里也是那样一慌。只几年，没来得及鼓起勇气坦白从宽，朋友便走了。任何解释，都要等到了那边。生命存在之时，多少不能擎举之事，临到去时，也便放手。
20 孤独的孩子
春天的傍晚，天色渐渐和缓，像伤心过后母亲的脸。不远处的粉色房顶上，飘起淡青色的炊烟。清凉的歌声如诉，“愿有一颗暮色之星映照着你，即使黑暗降临”，想到你。
你怕老去，爱美如你，你怕谎言，真纯如你，你怕失散，珍惜如你。
人生有年，路上终于遇见你，遇见便好，三春的暖日如你。
不知你湖水映出的我的影，见底的清溪如你，皎洁的明月如你。
他年之后，可会依然记得，牵手而行的你，会心一笑的你，梦里依然的你？我们面带笑容，内心孤独，却无人知晓，清凉的夜色如你。
你是一扇门，一个荒芜的世界向你敞开，春风如你。
若我是屋檐，你便是候鸟，终究飞走。孤独如我，等待又一个春天飞回你的我。
21 错过了谷雨
午间回来，太阳照得满世界通亮。楼基部的顺水管，哗啦啦地淌水，楼顶的雪化掉了。我包里的相机，没有拿出来，怕人看到我的傻。
一个声音在说，天头打开了。声音是从时光之河的上游传过来的，发这句叹息的是娘。娘的话，总是不知不觉在耳边响起，当每一个节气来临，变天也是。娘这些日子，腿疼的一定厉害，娘的腿是恶劣天气预警最精准的仪器。
娘对节气看得紧，虽然早就不去地里做农事。解放时，娘十三岁，读一年级，学节气歌，学“穷人的孩子有书读，有衣穿，有饭吃”。一说这个，娘就想起一个笑话，一个私塾先生，口齿不清，“东门西门”读成“东蒙西蒙”，学生也跟着“东蒙西蒙”，先生气了，“行我蒙不行你们蒙！”。娘老讲这个笑话，每个节气也都会念叨同样的话，可我们总是不会厌倦。
若说一年是本书，娘的书，有二十四页。每一页多少行，几个内容，娘心里是有数的，所以，内容也是有限的。一个节气来了，新的一页就翻开，又有了新的内容可写。娘是爱书之人。我记忆里的早些年，娘失眠的晚上，都是看书，看困了才睡。娘的书，是无字的。
娘，在我心里，是一个情结。娘隐而不宣的忧伤，娘喜上眉梢的快乐，都在我眼前一清二楚。我的牵儿挂女的娘亲。那些话，像棉，同样细心收藏着，冷的时候，随时能够拿出来，取暖。
想起这些，就很想娘，像个小孩子。娘从结婚一直现在，都是一直在家里，外出的时候都是很少，家，离不开，父母，离不开。很多年，都不懂想娘是什么感觉。倒是小时候爸爸经常外出，几日不见，总是很想。爸爸每次回来，都给我买炉果、烧饼什么的。爸一回来，我高兴得躲在一边流泪，又怕人取笑。有一个夏天，爸爸还给我买了一双塑料凉鞋，透粉透粉的，到现在还能记起来鞋样子，鞋子带着香气。那时候的彩色塑料，真鲜艳，有股子香甜的味道。也许，事实上，鞋子并不香，香甜的只是记忆。总之，穿上凉鞋，就美得不知怎么走路了。
记忆里，娘很少抱我，像别的孩子妈妈那样，娘觉得这会让我更坚强，不软弱，不是一身的娇气。我按照娘的愿望长大了，不娇气，坚强。姥姥生了七个，最后，只剩下娘一个。大姨在婚后一年的月子里去世了。娘说，你大姨走路轻手蹑脚的，走到你背后都不知道，人长得好看，心灵手巧，扎花拧芸子，样样都好，那样的人真是世上少有，人间不待见。你姥姥说，喜欢我走路“咚咚咚”的响，福相。那时候娘十三岁。娘果然就福相，儿女双全的，也一直未离父母左右，最后养老送终。谁家打发姑娘娶媳妇的，都提前就找娘去包包，说是命全人，能给新人带来好运。
上学，抬腿就走。结婚那天，大早上离开娘家。那时候那么傻，都不知道想，也不知道伤心。或者，潜意识里，是怕娘不高兴的吧。那时候，“坚强”得没人味。
大姐每每在信里说，娘又想你和你二哥了，又不说想，就说，说你们都把家给忘了。我可怜的娘。
离家愈久，愈想家。年龄越长，越想妈。懂得想家，懂得想妈，才觉得自己活回个人的样儿了。想家，想妈，原来并不丢人。
翻看日历，知道不只错过了惊蛰，谷雨又过去三日了。台历总是忘了看。谷雨种大田，种子该下地了，这样的天气，会发霉，粉籽。担心。
再过十日夏至。夏至不拿棉。小时候，想不通，觉得这句挺怪。娘说，二八月乱穿衣，三月也有零下的时候，等到夏至，才不穿棉，棉衣服不再拿出来了。娘说的三月是阴历。明白。也懂了。
儿子的棉衣本已洗过收起，又拿了出来。十日之内再洗，再放起来，就过夏了。
22 安祥的春天
早晨和同事约好去体检。饿着肚子，里里外外折腾了两个小时。见到了许多平时很少见到的熟人，多是刚参加工作时就认识的，相熟的，除了孩子大了，精神状态好了，别的，都没变。
气温明显回升，不穿棉服也没有一点儿觉得冷。街道两旁，树木的叶子都还没有长大。一个又一个招牌毗邻，却相安无事，各自把各自的忙碌抱在怀里，门的外面看不见。有一个招牌是“兆本衫”，该是故意谐了谁的音，却不合逻辑，“罩本衫”更合理一些。方言里，外衣叫外罩。兆，也许是店主的姓吧。不管了。由他去。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挂着白色的塑料桶，急着去买油的样子。坐在车上，看见我乡下的一个小学老师，戴着一幅老花镜，沿着商店的门口走。看了再看才确认，老两口退休了来城里享清福，不用管冬天的取暖，夏天的烧柴，就减少了许多日常的家务事。在他们眼前，是富足的空闲时间。若是将来，老了，也许会寻个安静的地方住下，真正过一过田园生活。最有趣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体胖胖的老年女子，昂首阔步，鞋底把路面擦得“叭叭”响。做那样一个健康而充满生气的老年人，也蛮可爱。
一个人们脸上荡漾笑容的城市，是安祥的。熟悉每一条街道的走向，乘上公交，或者出租，就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这个城市，于我，已不再是异乡。
打开音乐－－Autumn Leaves，“好像坐在公园里，在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欣赏不断飘零的落叶。”一个人，在音乐的后面这样回复。秋日的时光，是顺着指尖的方向缓缓落下的一把细沙。我，自顾安静地坐在春天里记录，即将过去的一些人事，一些心情，听着落叶敲打音符。这样的春天，也便是安祥的。
23 春光里的歉意
路上，也忽然想起了一个姐妹。大一那年，该是五月节去江边，公交车上的人特别挤。车子一开一停，免不了前仰后合，俺的鞋跟狠狠踩了她的脚背，她的脚面乌青了好些日子。之后的一些误解，或许和这次不快的记忆有关？其时，许多次梦里，都是对她道歉，并且愉快地在一起相处。可是，人生之中，有时候，机会失去之后，就不会再有。毕业之后有几年未见，再见面时，彼此的心中，已消除了哪怕一丝隔阂。可是现在，坐在晃晃当当的公交车上，又浮现出当年的那一幕，她疼痛的尖叫，乌青的脚背依然刺痛我的心，依然是深深的歉意。但心里，会时时记起。除了同学聚会，我们从来没有联系过。那时，的确是个粗心的人，虽处处小心，可还是时时犯错。
无意中的冒犯，若是猛然间明白过味儿来，剩下的便是自责。往往，道歉的话，已成多余，或是更深的伤害。于是，承担结果，接受别人的恼恨。只是，苦了被冒犯的人，没来由的，受到伤害。不必得到原谅，却希望受害的人儿，要放过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心里牢记着，不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又想起高中时，一个失散的姐妹。她有一次对我说起，无意中说错了话，她立即当面致歉，这让我很佩服她的勇气。我们同居一室，我们每天晚饭后，一起在校园的秋千上坐一会，说说话。她时常在特殊时期，脾气大得吓人，结果，有一次，受不了她的脾气，我没忍住自己。我们彼此都难过了好几天。毕业后，给她去过几次信，都石沉大海。也许，是她没考中理想学校的缘故。我总认为，她并不会真的怪我。
走过的路程中，几次愧疚，似秋天落地的叶子，光亮的色泽失去了，也失去了生命的厚度，纹路却更加清晰。永远横亘于胸，无法收拾。
太绝对的话，还是不说。却要记住，对人的诚意和细致。也许，永远都做不好。
24 酝酿许久的问候
给朋友留言：有些日子不见，最近好吧？云云。
也许问候别人，确是一件难事，总要找到由头，才能发问，还要憋上很久。
很久之前，朋友们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不问也是问。印象很深。很多朋友，便是这样的状态吧。
想起老师的一句话，更古，无信便是平安。无有信息，也是信息，却不是无中生有。大致如此。一直说去看望老师，那一段时间忙碌，终于没有去看。想打个电话，也没有打。总想着，去的时候再说吧。
其实很想去，可是，为什么总会这样迟疑着？或者，是想着给老师一个惊喜。可其实，也没有什么惊喜可给。
其实也知道，只要去了，就好，可就还是没有去。
25 错乱的诘问
这几日天冷，来来往往之间，远看前几日还烂熳的花树，仍就满树花瓣，却冷清得很。人还要穿上棉衣，花怎受得？晚上，屋子里处处冰凉。年年都是五一才暖的，冷就冷，谁也都习惯了的，何故提前一个节气催开春花，催绿春芽，接着是一阵劈头盖脸的冷？立夏就快了，花儿芽儿们，再忍几日。
26 春天的书事
周六。书店。儿子看一本叫《水知道答案》的书，不肯放手。看了书的装帧，觉得不错，收着。著书的，是个科学工作者。突发妙想，给水看各种图片，美的、恐怖或不令人愉快的文字，给水听各种乐音之后，拍摄水的结晶图片，竟发现水是喜欢爱、善和美的。被污染的水不会形成美丽的水结晶，甚至不能形成。而大自然中未被污染的水，会形成美丽的结晶。作者亦联想到人体的百分之七十都由水组成，环境对人的影响。从环境对水的影响加以推演，足以引发读者的无穷想象。这本书，打开了孩子的视野，儿子不厌其烦地念着那些世界名曲和各地的名字。
“当你凝视水的时候，其实水也在凝视你。不仅如此，你心中所想的，包括你心中的‘风景’所营造的那种氛围，一切的一切，水都留存在了自己的记忆里。”“生命的记忆随着它的载体--冰块自宇宙而来，然后诞生出生命，再诞生了人类，创造了我们。”文字随处可见，作者的善意、细致和爱心的关照。
自己选了《世纪文学60家》之《史铁生精选集》。手边已有沈从文、汪曾祺卷，60本，边看边买，够买些年的了。若是一年看两三本，也要买30年，30年后，快70了，想到这个，忍不住笑了。书，不急着买，就像日子，不急着快速翻过。况且，其中多数，像并不急于结识的朋友，不打破那份各自的宁静。有些，已有其他版本的相识。
27 雨天，也是出去的好
天，依然淡灰，不断有水粒，落在窗玻璃上歇脚，那笨拙的，一下踩不稳，身子一歪就滑了下去。对面的工地，已经起到三楼，脚手架依然顶着雨旋转，升起，再落下。
不得不出去，想着冷，想着喑哑着喉咙不愿见人。出去，回来。出去，回来。觉得还是出去的好，出去，就不用呆在一个人的屋子里，沉默着。总会见着一些人，说上一些话。感觉着外面的温度。春末，外面总是比里面暖和。上午出去，风，要将人扭个趔趄似的。下午出去，便举着伞。迅速积聚的雨水，尽管翘着脚走路，仍就洇湿了裤脚。可不想象小时候那样，顽皮地高高挽起裤管。
回时，雨已歇了，天也敞亮了许多。滴滴嗒嗒，叮叮当当，嘈嘈切切，急的，缓的，四处是水滴落地的清音。
四月尽了，春天也要走了，天暖了。松树脚底下，长出一些绿东西，一筷子高，挤得热闹。细看，才清楚是小榆树，肯定去年就冒了头的。丁香枝头，一簇簇的紫，便是紫丁香，一簇簇的绿，便是白丁香，现在，还不过细香头那样挤在一起。桃红落尽，荠菜也开出了细小的黄花。
远处高高的电塔上，黑色的一团，该是个鸟巢，我留心它几天了。果然，一只鸟，就在巢的下面，叫两声。许是乌鸦，许是鹌鹑，我分不清鸟的叫声。也许，窝里面，就睡着她即将或者已然出生的孩子们。叫她也有些绝对，许是他。
28 夏天的傻子
下班，问她一起回家不，说还有点事没完。听俺嗓子哑着，笑问，感冒啦？人说，夏天感冒的是傻子。就想着，她小时候，也是这样说她的弟弟或姐姐，或是，她们也这样说她的。便也是笑，两个傻孩子似的。
29 树上的果子
你的梦
徐吁•1969
寄在遥远的过去 寄在渺茫的未来
在漆黑的夜里 生长
你的梦 如今 该已经成熟
像树上的果子 在秋天的无叶的枝上
摇摇欲坠
沉默地落在潮湿的泥土上
化为烟 化为泥 化为气
化为期待中的缠绵与旖旎
而我 在天地之间 神与兽间 灵与肉间 爱与恨间
我在浮动 飘流 升降
在叹息 在哭泣 在呻吟
那灰色的烟蕴里 乳白色的微笑 透明的啜泣
人间充满喜怒的呜咽
人间是灿烂 人间是黯淡
而我 在你熟透的梦中
化为灰色的烟蕴
像地球在太空中
飘流 升降 浮动
雨果音乐专辑的名字，如题，取自徐吁诗《你的梦》中某句。此前，从未听说过徐吁。由歌曲，联想到于佑任。看过照片，又由联想到余光中。找到他的文集，诗作、散文和小说，浮光掠影地看去。徐吁原来又写作徐訏，就列在《世纪文学60家精选集》的最末。一百岁的他，仍自顾生动地讲着看似离奇的故事。名为《禁果》的小说，有味道，耐性，人性，唯美。
《精神病患者的悲歌》的开头，“E.奢拉美医师招考助手启事 兹为医治一个特殊精神病的病人，需要助手一名。资格：（一）对于变态心理及精神病有相当研究而有特殊兴趣者；（二）年龄在二十与三十之间；（三）有非常耐心与勇气；（四）体格健全无特殊嗜好；（五）愿意献身科学而有牺牲精神。待遇：录取后训练一月或两月，训练期间每月支薪一千法郎，以后每月月薪四千法郎。应试者先把全身照相及履历一份寄到北贝公路三四三号本医师诊所报名，四月三日上午九时到本诊所应试。”若我是一个对变态心理及精神病有相当研究的医师，若我身体相当强壮，若我还不算太老，若我无特殊嗜好，也打算去试试。很久不读小说，居然被吊起味口。只是电脑上的阅读太辛苦了些，但愿与此书有缘，它还在书店里等我。刚好这两天要完成儿子的购书“作业”，也可以捎带去看看，竟有些迫不急待。
辅导完儿子英语，再看着他睡熟，起身打开电脑，翻到刚刚看过一半的小说。若是纸本，就不必费这么多周折。等到明天，也太久。
文中诸多伏笔和谜题，最后揭开。看完谜底，又想回过头来翻看谜面。也许，这便是作者的用意。作者又提到了那个词，“诚意”。
“这生活在我没有甚么不合适，而且很快的使我发生了兴趣，但是一星期以后，我慢慢感到E.奢拉美医师同他的护士们有些缺点，但是我说不出来这缺点是些什么，一直到两星期以后，我发现这缺点是缺少诚意。他们对于病人非常和蔼，除非是特殊的神经病的人，在迫不得已之情形下，才失了这和蔼的常态，但是这和蔼只是一种手段，并非出于真心的。”
这样的缺点，于敏感者，该是一眼便可看穿，该不会两个星期。于朋友，细心辨认，斟别。爱心、诚意，甚至牺牲精神为前提，但有一丝虚荣的苍白、优越的傲慢，都不会逃脱敏感者的眼睛。哪怕忍受一个人的清淡和寂寞。作者这样写，也许是为了铺展情节所需。
人们常常，身披铠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在喧嚣的孤独中度过。直到，学会爱自己，直到，学会爱他人，不再寄希望于他人。或者，等到了一个彼此珍爱的人，日子，就再不荒凉。那个梦，“寄自遥远的过去/寄自渺远的未来/在漆黑的夜里生长、”“如今该已经成熟/像树上的果子/在秋天的无叶的枝上/摇摇欲坠”
那个老人，错觉中相信儿子送了他一筐桔子，又以为，他要当祖父了，要为孩子准备衣裳。而“我”清楚，老人的儿子，已经在战场上死去。可爱的老人，令人心痛又美好的愿望。而这些愿望，由“我”一一为他达成，替“儿子”买了一筐桔子，从自己的薪水中出资，帮老人买了童装。这样的一个“我”，一个善良的人，他的命运，不由不关注，不由不相信，他的内心是幸福的。而故事中真正重要的人物，还是个谜。读到小说结尾，梅兰为爱而死，白蒂为了梅兰而献爱心于上帝，而“我”献身于博大的爱心，心里是微痛着的。好在，老人已经恢复了健康，“我”“就在E.奢拉美医师的疗养院中耽了下来，工作也逐渐胜任偷快”，“生活在丰富新鲜进步之中”。
那内心遭逢过，遭逢着创痛的，为爱而遭受痛苦的人们，必将与爱，与甜蜜和幸福相逢，并将以此为荣。
闲读了徐訏的几篇散文《夜》《等待》《论烟》《镜子的疯》《谈美丽病》，几个小说，短篇《春》《禁果》《离魂》，《精神病患者的悲歌》，包括诗《你的梦》，但觉得恍忽，大概是因他文字本身的暗示作用。那些情境，那样真实，那些幻觉，甚至离魂。这春尽之际的自己，也如天上的浮云一般，变得不那么真实，内心里有些隐约记忆或别的什么，在渐渐复苏，觉察到隐隐的清冷。
也和儿子一起看了他的《避暑》《我的照相》《我在英国时的房东》三篇。《避暑》那篇，写夫妻两个要出去游玩，一个要看山，一个要游泳，等到争论完了要两样都去，结果，却发现没有钱。《我的照相》，要给编辑照片，结果，挑来选去的，两次拿错了照片，再发现找不出适合的，去照，又照成了别人，只好说写了新的文章去补那个空当。《我在英国时的房东》，本来被告知是如何如何的一个好人，却是骗人的。都是些小事，却写的生动有味，真是有本事的。
既然说果，也别忘了我们自己。第一次买了火龙果，儿子惦记了多日。果实外表艳丽，饱满，让人充满好奇，果面是许多小小的“芝麻”，味道极其清淡。幸好卖水果的女子事先就告诉我们，果子并没有多少香味。我们也就不再抱着香甜浓烈的希望吃果子。好比土豆的味道，就是土豆的味道，白水的味道，就是白水的味道，人们不会要求白水有土豆的味道，而白水和土豆，我们都需要。
30 由书而起
头稍一转动就会疼，多年的耳濡目染，确知是感冒之后鼻窦发炎，吃了药。先生自告奋勇去书店给儿子买书，顺便帮我看看有没有那本精选集，结果是没有。书店进的书，要么很“经典”，要么太“流行”，只清新的书少见。《瓦尔登湖》很久就要买，却没有喜欢的版本，也便作罢。先生要人家记下来书名，回来才知道名字又错了，也不怪他，只是笑，倒是记住了訏字的左偏旁。先生总是嫌书多，其实也不是真的嫌书多，主要是乱，我和儿子看过了书，总难及时回到架上，他便唠叨。我的辩白，也算不上辩白，只是一种期望，要是有一面墙那么大的书架……他就怨声更多，要是搬走，以后没准再住不上这么大的房子。那我就不去，物价又高，人挤人的，天天上下班，想想在车上用掉的时间也受不了。于是，我们就一齐厌烦起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即使如此，房子，还打算买，这样，他就不用和别人合租，我和儿子假期，也方便过去。但又担心，万一他又交流到异地，仍是麻烦。这样子一路说下去，自然论不出什么甜酸。将来的事情，谁也看不了那么远，也不去管它。我和儿子，只要他回来之前，先收拾一番，不叫他心烦。
先生总是想得更远，为了我们以后的日子，念着孩子上学将来的费用，想着四位老人都年事渐高，也怕我有一日身体突然垮下来。两边的兄弟姐妹们，身边的孩子们，也时时需要常常支援，他的受累也多因为此。我不是全然不念这些，只顾自己，却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糊涂着罢了，我自是日渐懒惰了。
日子越平稳，也便更多担心彼此的身体状况。怎么就不像以前那时候，不去回忆太多，不去担心更多，哪怕一路风雨，只顾向前奔去？谁也不肯再费一点时间和气力，去折腾自己，去折腾别人。理解自己，宽怀别人。若谁迎面直冲过来，便侧身让过。谁爱折腾的，便去折腾，那便是年轻人的权力，由着他们年轻好了。
一起去书店，我和儿子要买的书，他也都依了我们买去。只是自己看不去半篇，先就困倦了。
向前的奔，总是没有尽头，若再努力一些，也能做到，但总是不自觉地缩回脚来，退后一步，追问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何？现在这样，到老便好。
31 节日的回忆
节日里，接到同学电话，她以为我去了她的城市。告诉她三月份是去了段时间，但没时间过去。夏天去时，一定见面。
高一时，常冒着大雨，骑车子去她家。家人不用告知，也知道我去了哪里，有时候一住就是两三天。头发贴在前额上，衣服也紧贴在前胸后背，我们和雨比着速度。二十几里，还不算很累。一进屋，先换上她的衣服。然后吃饭，看电视。我很服她，看电视的同时作业也写得那么认真，我就不行。
她家那边是水田区，家里很早买了电视。那时候，电视的开始曲和结束曲都是天籁，哪管画面上只有微波信号。
雨后，我们一起推着车子去邻村里卖鱼。鱼是她弟弟用亮子淌的。开始，谁也张不开嘴，还是她先喊出来，我们就一起笑起来。一会儿，人们穿着雨靴从院子里走出来，过来翻鱼篓子，一斤二斤地称。一会儿，鱼篓子就见底了。
32 春天渐远
晨起，头不再疼。雨在下。雨，该是下了一夜。
拿了伞，送先生上车，小区里也有别的早行人。另有戴了红花陌生的年轻人，从楼口走出来。附近的沉水井口盖了红纸，有熟悉的面孔去和他站在一起等人。地面处处水洼。
和先生挥别，挥手，再挥手，相视平静微笑。也许我是生来寡情，并不多情伤离，虽送别雨中，并无泪眼，更无万种风情诉却与谁人说的感伤。
回来，儿子仍在梦中，不一会，跑过来，睡在大床上。
春天，已打点好一切，做最后的检视，就要带上雨伞出门。
夏天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季节的门环就要拉开。春夜最后的几刻钟里，睁眼看着，春夏即将擦肩目睹，一个风尘仆仆抵达，一个四顾踌躇别离。而离者与送者对望挥别的那一刻，定然也是彼此都笑着的。似乎一个在说，放心。另一个，说的也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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