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一个寂寞的、痛苦的、虚无的“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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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杜甫《梦李白》)这是李白一生的缩影与写照。

李白在诗歌艺术上万古不朽的成绩,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亦无人可撼动。且当年,比他小十二岁的杜甫就已早早感觉到了的,不过这“煊赫的功名”只在李白身后,而不在李白也包括杜甫眼前,那时那刻,李杜眼前所能做的,大抵上只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侠客行》)。

这么说,似有些不可思议。因我以为,李白并非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恰是一个现世主义者;也并非没有得到时为中国最高统治者唐玄宗的赏识,且他嗜酒成性,也颇自负。

他自己也说“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少年行》),又怕“名扬宇宙,枯槁当年”。然而,我以为,李白所拥有的(如诗才、诗名)东西,也不管在身前还是身后,却偏偏是他所没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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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可能恰相反:“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公元744年(唐天宝三年)初夏,杜甫与刚被唐玄宗赐金放还的李白(还有高适)在洛阳相识,遂相约同游梁、宋(今河南开封市、商丘市)。次年,二人又同游齐、赵(今山东、河北)。他们一同驰马射猎,赋诗论文,相爱如手足。

到了秋天,杜甫与李白在鲁郡(今山东兖州)分别,杜少陵写下了这首《赠李白》。诗中慨叹二人“飘蓬”不定,学道无成。“痛饮”二句,既是对好友的规劝,也含有自警之意,语重心长,可见李杜友谊之真挚。

这首诗也是现存杜诗中最早的一首绝句。李杜之交虽有些“相见恨晚”之感,可二人的性格、经历、价值观也迥异,他们一共也就见过两三次面。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后,二人即各奔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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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无奈去了成都寄居草堂,李白“千金散尽”后,只得往马鞍山投亲靠友。最后,杜甫也没有达成他的政治理想,只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诗史”。

李白“斗酒诗百篇”,自不必说。不过尽管落魄潦倒,仍不免继续他天才艺术家的“范儿”。相传,最终还是因为醉酒,“捞月”失足落水而亡。

公元762年(宝应元年)冬,李白死在当涂,当涂(县令)是他族叔李阳冰的所辖地,实际他是病死了的。在病榻上,他把许多没加整理的手稿交给了李阳冰。据李阳冰说:“自中原有事,公避地八年,当时著述,十丧其九,今所存者,皆得之他人焉。”

所谓“避地八年”者正是自安禄山叛乱算起,话说得颇含蓄,把李白参加永王璘谋反的事、入狱的事、放逐夜郎的事,便都包括了。李阳冰对于他推崇备至,称:“三代以来,《风》《骚》之后,驰驱屈、宋,鞭挞扬、马,千载独步,唯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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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十三年前,也就是2008年冬,我在马鞍山。与友同游采石矶,瞻仰了李白衣冠冢,有旧诗一首,录之曰《吊李白》:

天府神山造英才,大鹏冲天傲长安。

功名戏言珠玑中,福祸笑谈沧海间。

饱蘸万里长江水,挥就百世流芳篇。

大唐歌飞恍如昨,采石矶下祭诗仙。

《中国文学史》有李白的一幅画像插图,是采自南薰殿所藏《圣贤画册》的,看样子,气度很轩昂,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大概不很逼真。

倒不如日本松平直谅氏所收藏的南宋梁楷画的《李太白图》,虽然像一般的中国人物画一样,脑袋总是格外大,大到和全身不称了,但是那眼光望着高处,胡须撅着,披着像布袋一样的衣服,却真是如《旧唐书》所谓“有逸才,志气宏放,飘然有出世之心”的神韵。

李白,——终还是一无所有的人,千年激荡,止虚无和寂寞而已,渺茫和痛苦而已。他自己事业上的一切,是完全失败了,“我发已种种,所为竟无成!”(《留别西河刘少府》)

从根本处说,也从文化属性上来说,李白不能算矛盾(即在“身”与“心”之间求得平衡或反抗),他的现世主义并非中国式的现实主义,更倾向于西方的个人自由主义。他有着极端丰沛的个体生命力,他要执着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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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就行为表现上说,就不能不算矛盾了,因为他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结果我们看见他做事情一会非常热衷,一会却又非常冷淡了。

一会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一会是“人生在世不称意”;一会他以孔子自诩,“我志在删述”,一会他又最瞧不起孔子,“凤歌笑孔丘”,矛盾心理多么大!

李太白在马鞍山临终之时,还作《临路歌》云:“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前一句说后人得到自比大鹏的李白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传。后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传说麒麟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异兽,鲁哀公十四年,鲁国猎获一只麒麟,孔子认为麒麟出非其时而被猎获,非常难受。但如今孔子已经死了,谁肯象他当年痛哭麒麟那样为大鹏的夭折而流泪呢?

诗意为,李白一方面深信后人会对此无限惋惜,另一方面慨叹当今之世没有知音,其内涵和文首我引用杜甫总结李白一生时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非常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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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的精神即现世的精神,也可以说是人本精神。所以,他的根本痛苦即,——在爱此现世而得不到此现世上,亦即在想象保留此现世,而此现世终归于无常上。

他刚说着:“千金骏马换少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襄阳歌》)说得多么高兴,然而,马上就感到“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虚无了!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梦游天姥吟留别》),从来现世主义者必须遇到的悲哀就正是空虚。

想到、写到这地方便真要“个性觉醒”了,所以,接着是:“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又如“庄周梦胡蝶,胡蝶为庄周。一体更变易,万事良悠悠。乃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青门种瓜人,旧日东陵侯。富贵固如此,营营何所求。”(《古风》)这也是悟道的意思,如出一辙。倘若想起“名利徒煎熬,安得闲余步”来,当然又会有“抚己忽自笑,沉吟为谁故”的人生不知所以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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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虚无就会归到命运上去,“良辰竟何许,大运有沦忽”,且李白是有道教信仰的人,更容易想到个人的力量之小,大运的力量之大。由现世虚无而解脱固然是一种反应了,由现世虚无而更观照现世,也是一种反应,所以又有“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梁园吟》)的句子。

然而,人生既为命运所掌控,倘若能够掌控命运,岂不更好么?符合了这种理想状态的,便是神仙:“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草绿霜已白,日西月复东。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不及广成子,乘云驾轻鸿。”(《古风》)便恰恰说明了从受命运支配到要支配命运,李白因而学仙的心理过程。

但我们却不要忘了,像李白这样人物的求仙学道,还是因为太爱现世而使然的,所以他们在离去人间之际,并不能忘了人间,也不能忘了不得志于人间的寂寞。所以他虽然上了华山,“虚步蹑太清”了,但他并没忘了“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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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对于现世,是抱有极其热心的要参加,然而又有不得参加的痛苦,他那寂寞的悲哀感实在太深了,尤其在他求仙学道时更表现出来。他曾经说:“桃李开何处,此花非我春。唯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又说:“仰望不可及,苍然五情热。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读者大可以想象吧,这是一种什么况味!

然而,神仙也未尝不仍是渺茫,也未尝不仍是虚无,所以在有一个时候,便连这一方面的幻灭也流露出来了。他说:“石火无留光,还如世中人。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提壶莫辞贫,取酒会四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十二首》)那么,便只有酒了!饮酒者是糊里糊涂,一笔勾销罢了,那么,还能怎么样呢?就只有寂寞和虚无了!

同时,李白是深感到天才被压迫的痛苦的,“郢客吟《白雪》,遗响飞青天。徒劳歌此曲,举世谁为传。试为《巴人》唱,和者乃数千。吞声何足道,叹息空凄然”(《古风》),他所愿意的是天之骄子,他愿意受特别优待,他希望得到别人特别敬重,可是“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方知黄鹤举,千里独徘徊”,又是一种艺术家的痛苦了。

他颇痛苦于没有真正的同情者,没有真正的合作者,“世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上李邕》),结果他反映在别人心目中当然是如他自己所说,“白,嵚崎历落可笑人”了,这也就是“嗟君之道,奇于人而侔于天,哀哉”(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了。

他也常常想归隐山林(但并非看破红尘了),“独坐敬亭山”,不也正因为不能和世俗协调,所谓“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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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凡俗之人越发不能理解李白,因此也不能亲近他,但是凡俗之人却反而以为是他不近人情,“我辈岂是蓬蒿人”,甚而以为是他不愿意和人接近的,这真令大诗人太委屈了。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诗人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又很感慨于汉朝的严君平,“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只是果然如此,也还公平,不过在李白其实是“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送蔡山人》),可以说,李白所有的在尘世间的痛苦,都没有这一句话说得清楚的了!

凡是大诗人,无时不想用他奔放的热情来浇灌人世,无时不想用他真诚的语言来表白自己。然而,人们偏偏报之以冷眼,偏偏报之以充耳不闻!想来西方社会也如是吧?比如梵高。

实际上,李白虽然身处在大唐盛世的黄金时代,但是所谓盛唐也因“安史之乱”很快急转直下,所以,从大历史观的角度上讲,只有一个时刻保有使命感与危机感的民族和国家,才有可能孕育出像李白这样的天才诗人,才可能提供人才可驰骋的空间。

唐自藩镇割据以降,再往后之偏安一隅的南宋以降,却仍以“天朝上国”自诩的统治者,如李林甫、杨国忠、秦桧、高俅、贾似道等辈怎么可能欣赏和重用如李杜之才呢?非但不能,却只知盛产奴才、奸臣了!

仍还是一个只见过两三回面的杜甫,算是李白的知音了。“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语,投诗赠汨罗。”(杜甫《天末怀李白》)李白则说:“醉别复几日,登临遍池台。何言石门路,重有金樽开?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徕。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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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还是因为古代交通、通信太不发达了,远水解不了近渴呀!且杜甫那儿也没有李白想要的“符水”,是故,咱们还是各自举起酒杯,喝醉拉倒!高适倒是能够施以援手的,可是做官做到了剑南节度使的高大人,早已经与昔日的好友李杜二人相去渐远了!

言总之,李白潇洒、豪放、浪漫的背后是虚无、寂寞、极致的痛苦人生。李白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一旦不成又想出世;杜甫实则以入世之心做出世之事,一旦困穷便又想入世。

李白的痛苦是一种“超人的痛苦”,因为要特立独行,还要优待,结果便不合群,没有真正的朋友,最后,——只剩下寂寞的悲凉,孤独的悲怆!

所以,与笔者一样,李白只能选择在路上:“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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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痛苦也是一种永恒的痛苦,因为他要求的是现世(的价值实现),而现世绝不会让个体的人正当的把握,这种痛苦是在任何历史时代所不能逆转的,这种痛苦乃是应当先李白而存在,后李白而不消灭的。正是“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这“愁”,是万古无已的了。

同时,李白的痛苦又是没法解决的痛苦,这仍因为李白对于现世在骨子里是绝对肯定的。他不能像庄子、陶潜一样,否定一切嘲笑一切,倘如此,便可以归到“达观”“悟道”了;他也不能像孔子、屈原的幻灭只是现世理想的幻灭,但他们还有人生理想意义上的一种自我实现。

李白却不然,他没有理想(现实的目标,当官作宰一类)。他崇拜的人是鲁仲连、大小谢(即谢安、谢眺)。名,他看透了,不要;他要的只有富贵,可是富贵也就那么回事。那么,他要当神仙,便是神仙也还是恍惚。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饮中八仙歌》),到了这个境界上,他只需要酒,并且较陶渊明更为急切,那么就只有“一人我饮酒醉”。也就是,唯有酒可以“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月下独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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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本看着现世不好的人,好办;在现世里要求不高的人,也好办。李白却都不然。在他,现世实在太美好了,要求呢,又非极致不能满足。总之,他是太“天上人间”了,他的痛苦也便既是天上又是人间的、永恒的、深彻的痛苦!

这痛苦本是植根于个体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免除的。不过正常人远远没有李白痛苦那样深,这是因为李白时时在和这种深彻的痛苦作抵抗之故:“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自然,李白是失败了的牺牲者。也因此,常人的痛苦没到李白那样深的(也可能根本不明白人生之深层痛苦究为何物),却可以从李白那些“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的诗句中得到一些安慰。

这就是一般中国人之所以喜欢李白处,虽然不一定意识到。换言之,这也是中国人一贯崇敬有名的诗人、作家的缘故之一,倒也未必是真懂得诗人语言的艺术和思想的表达,仅是从他们的诗文中、个人经历中、格言化了的警句中、云里雾里的“诗情画意”中找到一些世俗意义上的人生希望之星火罢!

张锋编撰 辛丑初春写于西安翠彧轩

注:本文部分内容节选自李长之先生《李白传》,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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